2021年10月17日星期日

教培风雨中,培训机构里那些清北毕业生

“双减”政策落地,拉停了教培行业野蛮生长的势头。风头正盛时行业展现出的前程和财富,吸引了一流大学毕业生前来任职。清北毕业生在此找到准备开启人生的事业,也化身“清北名师”,成为教培机构宣传的噱头。潮水褪去之后,行业人才需求骤然缩减,投身其中的年轻人也被迫体验了一把被时代洪流推挤的身不由己。

一势头停了,紧接着是暴风雨

最终还是轮到了姜珊。

7月底的一天,早上起床洗漱时,姜珊接到了直系领导打来的电话。对方让她尽快赶到公司,领导和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在会议室等她。

整个通知裁员的过程二十分钟左右。谈好赔偿条件、修整合同后,姜珊在合约上签了字。出了会议室,她在工位上坐了一会儿。今年6月,加入这家机构之后,姜珊还没正式上过一节课,就要删除电脑里的个人资料,把工作电脑归还给公司,然后

突然被要求离职,起因是姜珊所置身的教培行业风向突变。

7月7日,“双减”政策发布,受此影响,国内教培行业原本野蛮生长的势头骤然调转方向,开始走下坡路。在外部世界,这场风雨从媒体报道之中有迹可循。7月8日,媒体报道高途总部下达了裁员指标,宣布计划在8月1日前关闭全国13个地方中心,只留下郑州、武汉、成都3个辅导中心。这些待关闭的地方中心,每个单位平均有上千人等待被解散,有上万人会因此离职。9月,媒体报道称,俞敏洪在新东方高管会议上宣布,秋季课程结束后将停止小学和初中学科业务线下招生,各个城市逐步关闭教学点。这个秋天,整个行业攀升的势头被外力打破。

在姜珊之前,公司的裁员进程已经持续近一个月。到了公司,姜珊和其他尚在岗的同事最常做的事,就是预测下一个被约谈裁员的人会是谁。一个月来,姜珊睡眠质量急速下降,的时候,她常想自己会有“怎样的结局”。这是她从清华大学毕业后踏入的第一个领域,2018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,她就进入了教培机构工作,先后在广州、上海工作过,线上、线下的课程都过。原本,她计划在这个行业工作20年。“双减”到来后,行业人才需求量大幅缩减,姜珊感受到强烈的悲伤感,有时晚上睡不着,还会想到“明天太阳会不会升起来”。

对于行业的变故和突然失业的现实,姜珊本能涌起来的情绪不是意外、不是愤怒,她只觉得荒诞。同时她也困惑:如果老师们都被辞退了,这些孩子要到哪里去补习功课呢?

硕士毕业生林玲,毕业后在北京一家教培机构成为了一名语文。在直面变故前期,她入职的教培机构曾努力稳定军心。领导每隔一天就会把新入职的清北、国外名校的毕业生召集起来开会,给大家打气,宣称不管政策会多严厉,公司做好了万全准备,并借口线上教育躲避打压的成本相对较低、当时政策日后落地情况不明朗等,鼓励毕业生们“坚定地做下去”。

林玲还是每天照常上班。但接下去,事态发展逐渐显现出和公司描述相悖的迹象。一天她见一位同事的座位空着,一问才知道对方已经接受了6000元补偿金的条件,离开了。这位同事在初中部负责教研工作,对形势保持乐观,还劝说过林玲要调整好心态。林玲发现,身旁工位的同事,陆续被裁员离开。很快,那位同事所在的初中语文教研组由30多人缩减至5、6人。

到7月下旬,政策更为明朗,明确划定了不允许开设义务教育阶段科目课程的规定。与此同时,林玲留意到中国民办教育协会率领有关校外联合发出的倡议,倡议中提及“正确认识校外培训定位,加快转型成为有益补充”,林玲供职的机构也在其中署名。这让她意识到,整个行业或许将迎来大变样。

至于会如何变化,没有人能说清楚。最开始的变化是:公司不需要那么多教师了,裁员和劝退一点点展开。在公司里,一部分同事始终不愿意主动离职。林玲听说,公司下发了降薪、调岗通知:要求不愿主动离职的员工重新面试新的岗位,面试通过才能留下入职。

整个公司被惶恐的情绪笼罩。林玲对于能长久、稳定地从事这一行业不再充满信心。她托朋友向北京市人社局咨询:如果现在从教培行业离职,还能否保有应届生的身份?得到的回复是:只要还未缴纳社会保险,应届生身份就不算失效。

犹豫之中,林玲收到公司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发来的提醒:“本月月底即将为新入职的同事缴纳社保,如果你明天再不提交辞呈,就晚了。”7月29日,林玲和同为应届生的同事们集体提出了离职,公司没有阻拦。

二这里曾是沃土

其实,教培行业一开始并非林玲就业首选。想法之所以慢慢转变,和毕业求职过程中,其他可能性被一点点排除有关。

在进入北大攻读新闻系硕士之初,林玲计划在完成研究生学业后继续攻读博士。为此,她每个假期积极参与导师的项目。不过这个过程中,她发现自己的学术热情其实没有比其他同学多几分。临毕业开始找工作之前,林玲的导师找到她,建议她不要考虑走读博的路,导师对林玲分析:如果不享受做学问的过程,读博将会很辛苦。回想起过往假期参加项目的感受,林玲接受了导师的建议。

从2020年的秋招到2021年的春招,林玲朝银行、金融机构、房地产以及国企、央企和事业单位投递了近300简历,收到十几份面试邀约。一开始,清北硕士毕业生的身份给了她自信。但参加数十次无领导小组面试后,她发现一同面试的组员中,常常有近一半人是从常青藤联盟的名校毕业后回国的留学生。小组面试的中选率常常是10进1,在这样的压力下,面试者总是抢着发言。林玲插不上话,觉得自己“就像个傻子一样”。那时她想,自己或许不擅长竞争。

跑秋招时,同宿舍的室友跟她说,自己应聘一家教培机构时,在试讲环节被淘汰。竞争激烈。

林玲也往这家公司投了一则15分钟的试讲视频。结果,这家公司的HR没过几天就给自己打来了电话,开出底薪每年60万元的待遇。一开始,林玲担心工作强度太大,委婉拒绝。但拒绝之后,每个月对方都会给林玲打一个电话,保持联系,有时也劝说她参加当月的面试和试讲。

去年4月,林玲答应了对方的建议,应聘并入职了这家热情邀请、等待她的机构。教培行业接住了林玲,也接住了许多和她一样临时改变就业方向的年轻人。

到教培机构上班的第一天,公司董事长召集新教师们开早会。会上,董事长对新来的教师们说:全国只有3%的人能够读清华北大或者更好的,你们是高考选出来的少数人。但光环也束缚人,很多人出了校园,依然普通。林玲坐在演讲台下,听到董事长讲:“我希望你们一生勇敢,不负聪明。”这句话激起了林玲的勇气,也在毕业季末尾驱散了她的挫败感。

同一场早会、同一句话,毕业于清华大学新闻系的硕士方宇有不同感受。他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像“纳斯达克敲钟时的语音播报”,无法激起他的认同感。此前,方宇从近40位求职者中脱颖而出,拿到进入这家教培机构精英团队的入场券。

当时迅速扩张的教培行业,拥有足够的财富和机会吸引年轻人。公司在吸纳方宇这批新教师时,“底薪一年60万”的承诺,写进了许多高学历毕业生的合同里。这是个资源和机会野蛮生长的行业,此前,方宇对此有所耳闻。他听说过有同校师姐加入教培行业之后,每周工作两天,月工资能达到5万元。他感到羡慕,主修新闻的他知道,对于和他一样文科生来说,鲜少有人能在毕业时拿到这一薪酬。

北京师范大学发布的《2020年在线学习服务师(辅导老师)新职业群体调研报告》显示,2020年,仅K12头部十余家在线教育机构辅导老师的数量已接近10万。野蛮生长的教培行业,被众多应届毕业生纳入就业去向考虑范围。

人才的涌入,意味着行业里生出了激烈的就业竞争。面试时,方宇发现同组的竞争对手有约半数毕业于牛津、剑桥、哥伦比亚等国际名校。许多清北毕业生也加入竞聘,他们的学校成为他们通过简历筛选的有利条件,一部分北师大与北外的毕业生也能凭借语言学科的优势通过初筛。在这种情况下,竞聘者谁也不能保证单纯的高学历可以成为一劳永逸的敲门砖。

入职前,方宇参加了一场直播面试。一个业界很有名气的语文老师直接告诉方宇:“我觉得你特别有潜力,非常适合我们这个行业。”方宇反思,这句话像一朵小学老师发给孩子的小红花,让他无限愉悦。他羡慕业内一位叫马一鸣的明星教师,在这位老师的微博上,总有粉丝学员给他刷评论、点赞,俗称“应援”。当时,他生出了有关从事这个职业的具体理想:成为学生心中的“网红”,享受那种即时的成就感。

来源:真实故事计划

三教师本身也是产品

带着憧憬的清北毕业生们,不得不接受一些教育理想之外的现实逻辑。比如,拓展业务和营收的逻辑改变了教学工作的部分面貌。

在方宇和林玲所在的公司,一堂试听课时长70-90分钟。主讲老师首先需要在10分钟之内吸引到学生的注意力;讲完正课后,老师还要花30分钟推销课程。机构评定一堂试听课的优劣,主要依据的是课后的报课人数。

讲课是老师们一次无法NG的展示。在培训末尾,终极面试前,林玲制作了一份150页的PPT,从早上做到晚上11点。随后,她在家中对着镜子讲PPT到凌晨两点,早上8点提前到公司继续练习。上台前,她练习了约50次。

林玲摸到一个思路——或许在教培行业里,教师本身也是产品,卖点就是以学生喜欢的方式授课。为此,在成为名师之前,每位老师要打造“人设”来吸引学生。

林玲把从小到大的照片集拿出来翻看,一张古装写真照给了她灵感——古装风的人设既显得时尚,也能体现自己洒脱豪迈的性格。她给自己ps出一张图,又结合“北大学霸”、“女军人”、“新手妈妈”的标签,给自己取名为“百变小红”。

屏幕里,她一身红衣,头发被高高束起,是位女侠。借此,她把讲课的内容包装为“教大家新的武功秘诀”,包括“童子功”(字词等基础知识)、“降龙十八掌”(十八种题型的解题要义)等。

林玲的PPT页面

树立人设之后,新手老师们正式进入市场等待拣选。

为了快速理解高考语文的出题思路以便教给学生,方宇每天刷一套《天利38套》中的高考真题,得分在120分上下浮动。

他高考时语文得了130分,眼下,他愁的是能否让学生达到自己十年前的高考分数。

入行初期,姜珊也怀疑过自己是否能得到市场的认可。面对推销课程的任务,她显得退缩,拉不下脸来推销。

在线下任教的第一年,一个听过姜珊10节课的小学生没等她给家长打电话推销课程,主动跟父母讲:这个老师的课非常好,我还要上她的课。姜珊听说后,感受到久违的认可。

学生写给姜珊的留言

四风停之后

7月份,方宇还是决定放弃在教培机构入职语文教师岗位的机会。这和方宇入职培训前的一次考试有关。

那场考试是他入职培训的最后一关,用一道分值为60的作文题收尾:以“如何为自己画好像”为主题,给即将入学的高一新生写一封信。要求写出:“我是怎样的人”、“我想过怎样的生活”、“如何生活得更有意义”。

这几个问题让方宇不由得走神。

他放下笔,发呆了将近十分钟。坐在北京这家知名线上教培机构的办公大楼里,完成这篇作文,方宇就可以结束为期三个月的实习期,成为这家机构里一名正式的语文辅导教师,也正式成为教培机构对外标榜的“清北背景名师”。

“我是怎样的人?”他开始读内容提示。

紧接着。

“在这里教书,是我想要的生活吗?”他的思绪跑远了。

考试结束后,“双减”政策发布前几天,他收到一家媒体的入职邀请,因此改了主意,到那家媒体就职。方宇前脚刚走,行业的变故就悄然而至。

方宇在下班路上拍摄的风景

从7月中旬到8月底,一个半月间,和方宇同期加入公司、参加培训的20名同事陆续离开。培训伙伴的微信群里,几乎每天都有人发起吃散伙饭的邀请。

方宇参加了几次散伙饭。这些身不由己离开教培行业的年轻人中,不乏有人原本对教育事业有抱负的,遭裁员后失意不已。有一次,方宇听着一个被裁员的前同事在席间说起未竟的教育理想,说着说着,对方情绪崩溃大哭起来。

与在公办学校任教不同,选择进入教培机构任教的清北毕业生们,不得不面对用教育换取金钱是否适当适量的质疑。原本,教育和通过教育获取酬劳这件事是一个复杂话题。在教培行业野蛮生长之初,这个话题被暂且搁置。势头戛然而止之后,他们正面遭遇了一些外界质疑。

八月,林玲去北京城区一家公立学校面试小学老师。一位主任模样的老员工用质问的语气,问这些从教培行业转行而来的年轻人:“我看有的媒体说本科生毕业拿到60万年薪,你们真的觉得自己值60万啊?教育,怎么能谈钱?”林玲不知道如何辩解,她跟着对方到办公室谈薪资,对方开出一个月一万元的待遇。

事后林玲了解到,许多和她一同参加面试的前同事,在面试结束后选择离开北京,到江浙沪地区做公立学校老师。和自己的丈夫商量后,林玲决定把家安在北京,便找了份行政人员的工作,在一所高校入了编制。

每次谈起教培行业的话题,林玲都会感受到强烈的不甘。

离职那天,她走出大楼,哭了一场,发了条朋友圈:“告别像失恋一样难过,好不容易找到了喜欢又契合的对象,但被强行拆散,任你再喜欢也是徒劳。”那三个多月,她好像刚找到理想的职业生涯,但又很快失去了它。

注:本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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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真实故事计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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