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0年7月2日星期四

高校女研究生:“我感觉被导师们围猎了”

只有一次,我跟一个人品可靠的师兄说自己受到了,他恍然大悟,说自己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躲着导师

悦华把导师的行为定义为性诱骗和性骚扰,多年后,她才能冷静地梳理那段经历。读研对于她来说,不像是读书,更像是躲避一场围猎。她不敢向家人袒露遭受性骚扰的细节,也没有准备好实名指控。她只希望自己的经历,能以文字形式带给读者安慰与启示。这是她反抗的方式,也是治愈自己的方式。

01

我大四就认识了我的导师,当时他有一个免笔试招收的项目,我们班一共20多个同学报名。在递交资料的学生里,从学业、能力各方面,我的确不是最出色的,奇怪的是,唯独我一人入选读研了。

确定名额后,导师主动联系我见了第一面。谈话过程不过10多分钟,开始时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点基本情况,谈话快结束,他强调我与别的学生不同,很优秀,并表示要更用心地区别培养我。我听完一头雾水,客套拘谨的见面怎么就看出我优秀了呢?他的话,让我有些惊讶和不安。但当时我对他了解不多,只知道从公开履历可看,是很优秀的学者,所以也没太把这些话放在心上。直到事后回想这份“好运气”,我才意识到,我们的申请资料里都附加了照片,而在所有递交申请的同学里,我确实算外貌相对出众的。某种程度上,这种“好运气”更像布置好的陷阱,与其说我是一名学生,不如说我是一只待捕的猎物。跟他见面后,读研的事就定下来了。我直接进了他的课题组,开始干活。他很快就表露出对我的特别关照。比如有一次,他说课题有些变化,叫我找他,我刚出宿舍楼,就看到他在车上向我招手,他看出我的惊讶,说只是刚好在旁边的楼里办事,所以直接来我宿舍楼下等我。他随后邀请我一起吃饭,说聊一下课题进展。可能我表现出了怀疑的神色,他主动解释,告诉我不用顾虑,他说自己对所有学生都是这样随和,看待学生和看待自己的孩子一样。但实际上,饭桌上我们并没有聊课题上的事情,只是一问一答闲聊。我们的互动很快频繁起来,状态也不那么拘谨了。他开始经常给我打电话,名义上是关心学生的状态,但准确说,是关心我的生活状态,甚至一度发展到随便找个微小的借口,就到我毕业时出租的房子下面等我。他给出的理由是,每一位学生都喜欢和他聊天,而他最喜欢和我聊天,我让他放松。

我对他建立起信任,大约是大四寒假的时候,我收到他的一封手写信,他在信中强调,是应我的要求给我写信,看起来是我主动的。这句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,也让我迷惑,我曾就这句话询问过他,表示我没有要求他,他告诉我,可能是一时记错了。我当时丝毫没有意识到,这样的信件足以成为物证,而他给自己留下了足够的开脱空间。

信中的用语已经越界了,比如有“我很爱你”,以及当时我觉得有色情含义的“只要你想要,我就尽量满足你”这样的句子。然而在他循序渐进的铺垫下,我当时对这些事情不但没有警惕和反感,反而不知不觉被麻醉了。我当时的日记里记录了我对他的这种“爱”,是某种超越师生的君子之交,不涉及男女感情。我觉得他待人和蔼,品性高洁,很欣赏关心我。事情就是这么简单,不是吗?如今回想起来,我才意识到,认识导师不久的一次师门聚会中,一位师姐曾当着众人的面,真诚地对他说,“你好帅啊,我好爱你”。而另一位年纪更大的师姐,则很自然地坐在导师椅子的扶手上,一只手揽住导师的肩膀。这些行为在曾经的我看来,非常不得体,心里暗暗惊奇,并多少有些看不起她们。但奇怪的是,仅仅几个月后,我却陷入那种我曾看不起的状态,而不自知。

02

他第一次对我动手,是在我建立起对他的信任后。当时,他的课题组中有一位女博士,非常明显拉拢其他学生排挤和孤立我,但实际上我和她并没有交集。作为一个新人,组里的气氛让我压力很大,有一次在导师的办公室,他问我为什么看起来闷闷不乐,我把这件事告诉了他,并委屈得哭了。

他挨着我坐下,一开始只是倾听,后来安慰式地拍我的头和肩膀,接着轻轻地抱我,最后,他触摸了我耳朵!我从小家教很严,摸耳朵让我本能地惊慌和排斥,结果他非常自然地告诉我,不过是对孩子的安慰方式,不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。他当时还提出,如果我不喜欢同门的师姐们,可以不用和她们合作,他会为我单独安排事情。

此后,他开始经常叫我去他家里,比如帮他拿个文件,拿个东西,送个快递。他住在家属楼,就在学校里面。他女儿在国外求学,夫人也跟过去陪读了,家里平时只有他一个人。去了几次后,他开始留我午休,理由是学生宿舍太远,下午还需要我过来,让我不要在路上折腾。他建议我累了可以在她女儿的床上休息,还提醒我,如果我不放心,可以反锁房门。但他都这么说了,反锁反而显得我看低了他。我没有反锁。

很久以后,我回想起一个细节,当时他女儿已经离家几个月,但他女儿的被褥没有收起,而是像平时那样铺好,能随时休息。我记得很清楚,我还特意摸了摸被子,一点灰尘都没有。他已布置好了陷阱,等我踏进去。

《难以置信》剧照

他是循序渐进的。第一次我睡午觉时,他中途敲门,说找东西,进来时他裸露着上半身。我起身以示礼貌,他翻找了一阵,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快去午睡,并如同拍哄孩子一样,把我安置到床上哄我入睡。所以,第二次在他家午休时,我放下了防备,结果半梦半醒间,他没有打招呼便进来坐在我身边,从轻拍逐渐变成亲吻和抚摸,直到他的手滑向了内裤。

我立即阻止了他的手,告诉他不能这样做。他微笑着说美丽的女孩才会让男人冲动,我应该理解他这份特殊的情感,又说我单纯得让他觉得自己在犯罪,为了我他什么都愿意付出等等。然而他的手仍然在试探,并试图通过亲吻来安抚我。我觉得这种行为很反人伦,涌上一股恶心感,借口去洗手间离开了房间。

在洗手间里,我无法判断这件事情的性质,我不想恶意揣测他,我们不是很信任吗?他不是说自己是我能信赖的长辈吗?他的表情那么自然,语言那么动听,我一度认为是自己不了解男人的天性而大惊小怪。平复了一阵子,我返回卧室,但他没有走,他拉起我的手摩挲着,想让我躺在他旁边。我头脑里很混乱,甚至没觉得是性骚扰,只能确定他很反常,行动是错误的。我立即起身离开了他家。

直到那时,我仍然天真地以为,只要我避免跟他发生身体接触,我们就还能回到以前的“君子之交”。但事实根本不是这样,他开始冷落我。

我反复问他是不是生气了,他用一种很无奈的语气说没有,但是他的态度又很明显地告诉我我错了。

我非常崩溃和无助,向母亲哭诉,我隐瞒了他对我的性骚扰行为。母亲也只觉得我没有处理好人际关系。但我开始表现出明显的失恋特征,整日失魂落魄。在母亲的追问下,我说了一些和他的事情,但还是隐瞒了他摸我的事情。然而,母亲还是立刻判定,他是个坏老师,“他就是骗你们这些小女孩,就是想和你搞婚外情!”“婚外情”这个词真像一个惊雷,炸得我内心失控,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反驳我妈,甚至为他辩护,他绝对不是那种人。

03

我还是按计划入学了,父母认为只要我放平心态,按要求学习,是可以顺利毕业的。他们希望我更换导师,今后不要和他联系。

研一刚开始,他就在课堂上有意打压我,说我在新生中基础最差,看法最肤浅等等。新同学都向我投来古怪的目光,同时,他的几个女学生也开始传播我的负面消息。

当时我想着换导师,并不想理会这些事情。但在选导师的时候,有资格接收我的教授都拿出各种理由拒收我,并暗示我应该主动想办法和原来导师和解。后来我哥哥托人打听到,我的导师与女学生关系亲密,在学校,是酒酣耳热时的公开秘密和八卦小料。

无奈之下,为了继续学业,我只好主动去找他,希望他还是像原来计划的那样收下我。但他却说,自己没有带研究生的名额了,还提示我,他只想找有默契地有发展潜力的学生。那副面孔,已经跟我刚认识他的时候,截然不同了。

但奇怪的是,因为没有导师接收,研究后,最后还是把我分配到了他的门下。学院如何研究的,我并不知情,但我知道的是,第一,比起别人顺利的双向选择的程序来说,被分配是非常特殊的;第二,他就是学院一把手,是可以拍板的人。

自此,我正式成了他的学生,但情况就是,凡涉及导师签字的事,他一概不签;凡需要导师指导的地方,他便说不会。几次下来,我也就明白了,他“指点”我说:“多学学你身边混的好的人,为什么别人就能顺利?”但我不可能学习那些人,我与他的关系随后降至冰点,形同水火。除非必要,我不再找他。

互不联系的情况持续了一年左右,中途有件事值得提一下,就是我有两个好朋友分别来找我。我了解到,导师主动找他们谈话,询问学习情况,并向他们抱怨他的个别学生很不懂事,尽管他心里很替这个学生着想和着急,但是这个学生莫名其妙地疏远他,他很想知道原因。对号入座,我的两个好朋友知道是我,真心为我着急,一出他办公室就找到我,劝我主动和老师化解矛盾,不至于处处受为难。而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和导师之间是什么矛盾,在他们看来导师心里很关心我,只是我太倔。

渐渐地,学院里出现了一些传闻,说我勾引男老师。学院里有一个男生从开学就开始追求我,可能是听到这些传闻,一次,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们打闹,扯到了他的衣角,他很激动地说“别碰我,你知道什么叫脏吗?你这种女人知道什么是脏吗?”我和几个同学都怔住了,我有些崩溃地哭着冲出教室。

我的性格逐渐变得孤僻。我记得后来有低年级的学妹说我很神秘,很少和别人一样叽叽喳喳聊自己的事儿,但她不知道,我当时急切地需要倾诉,但又不敢,同学一起玩的时候,我从来不插嘴,因为觉得自己只要开口,秘密就会不受控制地流露出来。

只有一次,我跟一个人品可靠的师兄说自己受到了导师的性骚扰,他恍然大悟,说自己终于明白我为什么躲着导师,他说以后再也不会把过错推到我身上了。他的态度给了我极大的安慰。而另一位老师也曾经和我说,他们都会帮助我的,叫我不必忧虑。没有大家的帮助,我可能坚持不下来。

快毕业时,我父亲非常留心我在学校里的情况,他积极结交我们学校的教师和领导,并拜托他们关照我。同时,网络上爆出好几个校园性骚扰案件,我能察觉出,我的导师感受到了某种威胁,他开始主动联系我。

开始的几次谈话,他都会试探我以前的“东西”是否销毁了。后几次,他叫我过去时,态度一次比一次温和,看得出来在努力淡化之前的事情,让我专心学习,小心延期等等,并给我灌输一种想法,就是如今的局面,完全因我小题大做导致,让我不要臆想。

尽管我千辛万苦毕业了,但性骚扰事件后导师的冷暴力、舆论压力、学生们的孤立让我既忧且惧,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我的健康。我一度觉得自己是校园里唯一的异类,背负了巨大的肮脏秘密。而当时的网络并没有有关校园性骚扰的报道,我无从参照。

高校性骚扰:“我感觉被导师们围猎了”

但我的担忧已经到了极点,经常无缘无故高烧,嗜睡,,抽搐,并总要压抑头脑里蹦出的自杀解脱的念头。每每入睡后仿佛置身装修现场,这边是电锯,那边是电钻。但是检查化验都做了,并没有异常,所有医生面诊过后都嘱咐我精神上要放松下来,后来母亲带我去寻医问药调理了两年才好转。

对于我而言,读研的经历像是死里逃生

04

但我并不是唯一被导师“下手”的,毕业后,有一个同门博士姐姐给我打电话哭诉,说导师让她延期毕业,莫名不接电话并朝她发火,永远不给她签字,但她死活不肯告诉我,跟导师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。

还有一位女博士告诉我,我的导师摸了她的腿,我问她,“你觉得他这是骚扰吗?”,她说不是,她觉得也许只是老师在表示亲密和爱护。她在主动为他开脱,也为自己开脱。

而我自己,同样是在参加工作,步入社会多年后才逐渐认识到,当时的学院环境有多么糟糕,对女生有多么不利。

当时我其实很想读博,研三时,系里一位博导也主动邀请我读博。这位老师是学校花重金挖来的,看起来德高望重,我兴冲冲去他办公室找他。去了之后,他却跟我说一些奇怪的话,比如用两手比划着,做出形容女性身材的S型手势,说,“你那个师姐,知道吧,你们是一样的。”这句话让我警惕万分,我匆匆结束谈话离开他的办公室。从那以后,他在路上碰到我时,都板着脸或挖苦或呵斥。后来我从其他人口中知道,他骚扰女生的事儿在圈子里人尽皆知。另一个让我非常失望的,是学院里一个青年教师。我们没有什么交集,他主动给我发短信,说知道我在导师那里经受了很大的压力,他不相信我品质败坏,又主动问我论文进展是否顺利,他可以帮我指导论文。我兴冲冲抱着论文去办公室找他。结果,他把我的论文放在一边,和我倾吐他和老婆闹矛盾,正在办离婚。并直喇剌地说,从知道我以来就很关注我很喜欢我,尽管他听闻了很多对我的负面评价,但依然相信我,他可以在学院里当我的倚靠,他养得起女人,让我好好考虑下和他在一起。我立刻出门,从此对他避而远之。

那种感觉实在太糟糕了,就好像我是一只猎物或者什么廉价的玩物,在被一群男人,准确的说,是被自己的老师们围猎和“品评”。

即使我顺利毕业了,我至今仍然受到这件事的深刻影响。迄今为止,我身边最亲密的人,比如我丈夫,他虽然知道我导师曾经为难我,心术不正,但我不敢告诉他,导师具体对我做了什么。我父亲不允许我再提以前的事,如果我提起,他会表现得很不耐烦,他觉得这件事会损伤我的名誉,会引来别人的猜测。

但最最糟糕的是什么呢?研究生毕业前,有一个从事传媒行业的亲戚告诉我,如果导师继续为难我,就用媒体舆论的力量曝光他。但这反而让我无论当时还是现在都感觉悲哀,因为这终究不是制度性的惩戒和预防。我真不知道,遭遇这类事件的受害者,该如何逃脱?

来源:三联生活周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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